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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于憂患,死于內亂

2020-06-29

作者:芙蓉王

來源:AI財經社


從“中國芯”的風口跌落


2018年4月,Arm中國在北京成立,總部設在深圳。當時陣仗很大,除了軟銀孫正義和厚樸投資創(chuàng)始人方風雷,中央部委領導紛紛到場。其實一年前,Arm這家英國芯片公司剛被孫正義用借貸、抵押而來的巨資收購時,就已經敲定了這樁后續(xù)合資的事。


Arm中國采用的是典型合資公司架構,中資51%控股,剩下49%歸Arm所有。孫正義當天的心情非常不錯:“我們的前途是非常光明的?!?/span>


其實Arm早在2002年就進入中國市場,但當時屬于Arm在中國的分公司,與很多外企在華分公司一樣,主要搞銷售和政府、客戶關系維護,研發(fā)基本在海外。而最近10多年,Arm趕上了中國手機和IoT產業(yè)的爆發(fā)浪潮,基于Arm架構設計的半導體芯片幾乎壟斷了市場。


值得注意的是,Arm中國這家合資企業(yè)是踏著風口創(chuàng)辦的。那幾年,美國隔三岔五來掐中國高科技企業(yè)的脖子。中興在2016年被美國制裁,罰了8.9億美元才恢復了芯片供應;兩年后,中興再次被美國制裁,又罰了10億美元。兩刀下來,眼瞅著活蹦亂跳的中興立馬休克。


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,芯片走自主研發(fā)的道路刻不容緩。


所以,國民和產業(yè)界都熱情很高,Arm此時跑來與中國成立合資公司,簡直是雪中送炭。


有些自媒體還喊著:中國芯有望實現彎道超車。還有業(yè)內人士就說,和Arm公司合作,可以“讓領先世界的壟斷性科技在中國市場本土化”。


Arm中國CEO吳雄昂則表態(tài):“Arm中國已經是一家中國公司,一家深圳本土公司?!?/span>


原本這是一個完美的產業(yè)局和資本局:設立Arm中國,Arm背后的大老板孫正義,不僅立刻拿到了中方投資者為獲取51%股份投入的7.75億美元,未來還能把Arm中國打包在科創(chuàng)板上市,在芯片熱度持續(xù)高漲的中國,獲得驚人的市盈率。Arm全球還能在海外上市,一魚兩吃。Arm中國也能在總部支持下研發(fā)點自己的IP,培養(yǎng)一批芯片設計人才。


但萬事難料,Arm中國成立沒多久,妖風四起,川建國對中國科技企業(yè)各種施壓,任何科技巨頭與中國的親密接觸都變得非常敏感。在尋求自研可控背景下成立的Arm中國,被賦予了過多想象,最終被現實捏得稀巴碎。


從新中國成立初的“巴統(tǒng)”到上世紀90年代的瓦納森協(xié)定,西方國家一天都沒有放松過對華技術封鎖,想要從Arm手上獲得核心技術,顯然是一廂情愿。而開發(fā)自主IP是一個需要長期投入的活,Arm中國目前僅有三款產品,核心技術依然掌握在Arm總部。


而且,Arm盡管是英國公司,后來被日本軟銀全資收購,但Arm在美國硅谷和奧斯汀有很大的研發(fā)中心,一些核心技術就出自美國工程師之手。按照美國人的長臂管轄邏輯,最終要不要給中國公司授權,依然受到美國法律的約束。


再說,日本人也不敢得罪美國人。


1987年,東芝偷偷向蘇聯出口4臺精密機床,蘇聯用它制造出了核潛艇的關鍵部件,美國朝野上下大發(fā)雷霆。東芝被美國開出巨額罰單,日本首相還專程去美國道歉,并且非常嚴厲地批評東芝:“一家日本公司不光損害國家的防衛(wèi),而且犯下背叛日本人民的罪行?!?/span>


當時《產經新聞》上的社論直接寫的是:東芝事件切腹自殺都不足以謝罪!


在日本給民眾捐口罩和呼吸機都會被罵的孫正義,怎么敢頂著“民族罪人”的帽子把歐美技術轉讓給中國?


所以說,孫正義只饞你的身子,對中國本土自研IP沒多少熱情。


而孫正義這幾年過得也不舒坦。他在WeWork、OYO這些本沒有什么創(chuàng)新的項目上砸下重金,虧得兩眼發(fā)黑,Uber和滴滴還算正常,但勢頭已不如從前。沙特雖然錢多,但也不傻,這么多錢給孫正義的愿景基金,可不是給他做慈善的,換誰都著急。


孫正義最近在全球變賣了很多資產,包括套現了一部分最值錢的阿里巴巴股票。地主家也沒有余糧了。


軟銀收購Arm也是花了高價錢,總價超過310億美元,市盈率高達68倍,以Arm每年的營收和利潤,孫正義收回投資要數十年。除了A股,估計沒幾個資本市場敢這么慷慨。所以,在中國落戶前,Arm中國就早早規(guī)劃好了上市路徑,2021年底實現IPO,并給出了120倍市盈率,40倍回報指數的預期。


這個數字并不夸張,科創(chuàng)板首批上市的25家企業(yè)中,有6家與芯片直接相關,而且市盈率都是200倍起步,最高上千倍,大有上不封頂的勢頭,而A股龍頭茅臺也才40倍出頭。


只不過,還沒等到上市那天,董事會先把吳雄昂給罷免了。大股東聯手辭退管理層的事情并不罕見,但作為職業(yè)經理人選擇硬扛的確實不多。


吳雄昂提出董事會召開程序不合法,拒絕承認。公章和營業(yè)執(zhí)照都在吳雄昂手里,在中國做生意,公章的權力很大,吳雄昂深知這一點。即便要走司法程序,還有漫長的流程。外媒還憂心忡忡地寫道:這將考驗中國政府對于海外投資者在中國合法權益的維護。


吳雄昂在Arm工作了14年,有功勞也有苦勞。他在2010年上任中國區(qū)負責人時,也算趕上了好時候,智能手機在中國全面爆發(fā),搭載了Arm IP的芯片在中國的出貨量10年內增長了超過110倍。


這樣的成績,給誰誰膨脹。


作為地方諸侯,吳雄昂鎮(zhèn)守著最肥沃的土地,中國市場給Arm貢獻了四分之一的收入。為了適應市場變化的需要,吳雄昂時不時先斬后奏。而要快速實現自主研發(fā)的flag,也要借助總部技術,推出的產品反過來還與總部競爭,搞得總部很不痛快。


再加上又是中資控股的合資公司,而且Arm中國的出資人里,還有一些是吳雄昂憑自己人脈拉來的。所以,吳雄昂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職業(yè)經理人,雙方的摩擦和積怨也越來越深。


吳雄昂的這一系列動作,讓總部和中方大股東覺得難以約束,聯手指責吳雄昂違反商業(yè)利益,未經允許在外面投資美元基金,損害了公司利益。


在復雜的國際局勢下,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平衡開始被打破。用半導體老江湖的話說,Arm中國既要英國總部讓渡一些技術搞本土化,又要讓國內企業(yè)感覺到自己是家深圳公司;既要說明自己全力支持華為,又不能惹毛了英國和美國的紅眼政客。


而當潮水退去,故事已經難有好的收場。


在區(qū)塊鏈大潮中沉浮


與吳雄昂強硬反擊不同,同樣被董事會罷免的迅雷CEO陳磊接受了免職安排。雖然當時被解職的場面并不體面,并且在此前股東們已在追查關聯公司與網心科技的利益輸送問題,陳磊和舊部面臨被起訴的風險。


迅雷作為PC時代的明星公司,當年與騰訊并列為深圳互聯網雙子星,只可惜騰訊站上了行業(yè)之巔,而迅雷江河日下,早已掉入三四流公司的陣營。2014年,騰訊云負責人陳磊被雷軍找來時,迅雷已經是個燙手山芋。


想當年迅雷還信誓旦旦,夸下海口要在2015年達到1000萬付費用戶,實現100億元營收。誰也沒想到2015年,時代已經屬于移動互聯網,轉型緩慢的迅雷只有1.3億美元的收入,百億已遙不可及。迅雷看看也不得不以1.3億元的價格出售。


迅雷積重難返,陳磊一直不喜歡迅雷文化,用他的話說“太腐朽”,工作效率低下,技術遲鈍。所以他加盟之初,雖然名義上是迅雷CTO,但大部分精力在做迅雷子公司網心科技,重新招兵買馬,堅持扁平化管理,學習硅谷管理風格。


網心一直有Open day,這些年被陳磊堅持了下來,他會定期與員工面對面交流,這是一種典型的硅谷管理風格,但到后面會發(fā)現開放日成了訴苦會,大家脫離了業(yè)務討論的初衷,都想著謀求更多的員工福利。


好在陳磊撞上了區(qū)塊鏈和比特幣的風口。網心科技最早提出的方向是云計算,收集用戶閑置的帶寬資源,賣給數據中心,搞共享CDN。用戶想要賺錢,前提是要買一個叫玩客云的硬件設備。起初共享CDN不溫不火,但與發(fā)幣概念雜交之后,玩客云和比特大陸的礦機一樣,被二級市場瘋狂炒貨。


迅雷股價最高時正好是區(qū)塊鏈的風口,玩客云賣得也最火,常年趴在地板的迅雷股價,終于迎來了大爆發(fā)。2017年底的3個月,迅雷的股價從4美元最高沖上了27美元。而這3個月收割的利潤相當之高。


所以,當陳磊與迅雷元老們爆發(fā)沖突時,雷軍為首的董事會發(fā)文站在了陳磊一邊,“對CEO陳磊有著充分的信任和授權”。當時的迅雷股價足以讓董事會對陳磊有信任。


但美好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。很多發(fā)幣項目打著區(qū)塊鏈旗號,瘋狂收割韭菜,比大面積暴雷的P2P還要赤裸。很快,發(fā)幣行為被國家明令禁止,行業(yè)會議都不允許召開,很多幣圈項目紛紛轉戰(zhàn)海外。迅雷也跟著風口一起掉落。


2018年初,迅雷涉嫌變相發(fā)幣被互金協(xié)會點名批評,股價暴跌。迅雷的崛起曇花一現。2017年迅雷總營收為2.019億美元,2018年增加到2.32億美元,而2019年卻下滑到1.807億美元。迅雷找不到更好的資本故事,又陷入業(yè)務瓶頸期。


2020年4月,迅雷老員工李金波殺了回來,與雷軍達成換股協(xié)議,搖身一變,成了迅雷大股東,而陳磊作為職業(yè)經理人被清洗出去。


掙錢的時候,大家都是小甜甜,業(yè)績不好看的時候,全都是牛夫人。


此時,陳磊的另一面也不再被容忍,他將自己老婆董鱈提為高級副總裁的做法在內外部爭議很大。董鱈在進入迅雷之前,只是騰訊云的一個普通PR,但到了迅雷之后,搖身一變,職位火箭式竄升,公司一些部門也向并不專業(yè)的董鱈匯報。


當風口和股價都還在的時候,一切皆可忍。但當風口不在,最后一塊布也被扯掉時,所有問題就都被擺上臺面,任由指摘。


比特幣狂飆后的血雨腥風


真正頂著風口、一夜暴富的是比特大陸。2017年,比特幣價格瘋漲,幣價沖上2萬美元大關,云南、新疆、內蒙古等電力資源豐富的地區(qū),集結了一大批礦場。


然而,淘金者不如賣水人。最掙錢的還是賣礦機的比特大陸,最瘋狂時,比特大陸一個季度的凈利潤就高達11億美元。因為造礦機最關鍵的是造芯片,比特大陸還一躍成了中國大陸僅次于華為海思的芯片設計公司。


企業(yè)掙錢時矛盾很容易被掩蓋,吳忌寒與詹克團兩位聯合創(chuàng)始人年紀輕輕就登上了福布斯財富榜,你好我好,親如兄弟,所以別家的聯席CEO都是過渡安排,但比特大陸的聯席CEO持續(xù)了五年。


但有錢容易頭腦發(fā)熱,花錢自然大手大腳。半年時間,比特大陸從數百人擴張到3000人,給的薪資普遍比行業(yè)高出30%以上。團隊配備最好的電腦和辦公座椅,給員工的直系親屬購買商業(yè)保險,各種福利和美好接踵而至,資本家的面目居然也可以這么可愛。


而頭腦發(fā)熱的兩位聯席CEO在公司戰(zhàn)略也發(fā)生分歧,分別重金砸向不同項目。詹克團執(zhí)意做AI芯片,高薪挖來大量華為員工,他還參考華為組織體系,讓研發(fā)做銷售,讓銷售做財務,讓財務做HR,甚至還模仿任正非向全員發(fā)內部文章。


詹老板學到了皮毛,但沒有學到精髓,華為有完善的職能體系支撐業(yè)務推進,比特大陸顯然沒有,而且比特大陸的體量也完全沒有必要照搬華為。


而吳忌寒是一個對數字貨幣有信仰的人,據說他是第一個將中本聰的比特幣白皮書翻譯成中文的人,堅持虛擬貨幣有著美好未來。所以,吳忌寒自信地認為有能力在比特幣之外,創(chuàng)造出一個全新的虛擬貨幣帝國。


吳忌寒把大量比特幣換成了自己創(chuàng)建的BCH,盡管這是一個人人可以參與的數字貨幣,但只有吳忌寒最熱情,外界都把BCH戲稱是比特大陸幣。但BCH最終沒能靠他一己之力撐起來,和澳本聰打了一架,又賠進去不少銀兩。


一來二去,這兩位聯合CEO誰也沒贏誰:一個做AI芯片幾次流片失敗,損失了十幾億美元,一個在BCH上賠得一塌糊涂。家境殷實的比特大陸經過這么一番折騰,不得不宣布裁員,詹克團和吳忌寒甚至還在年會上抱頭痛哭。


前面憑運氣掙的錢,后來全憑實力賠了回去。


更可怕的是,比特幣再也沒能回到高點。在這種內訌加外患的雙重壓力之下,平衡被打破,一場聯合創(chuàng)始人之間的血雨腥風已無法避免。


2019年初,吳忌寒退讓一步,去負責了公司之外的業(yè)務,詹克團則繼續(xù)留在比特大陸擔任執(zhí)行董事。


本以為,比特大陸會在詹克團的帶領下蒙眼狂奔,但公司并沒有太大起色,而且詹克團不擅長管理,愛折騰,喜歡中醫(yī),弄得員工怨聲載道。吳忌寒隱忍了半年,趁詹克團還在深圳參加行業(yè)會議時,發(fā)動了奇襲,拿到了公章和營業(yè)執(zhí)照,把詹克團開除了,然后把企業(yè)法人和執(zhí)行董事改成了自己,并召開全員大會,控訴詹克團的種種過錯。


不愛發(fā)朋友圈的吳忌寒,當天還專門給員工轉發(fā)了一條53分鐘的語音,標題是“崇禎為什么跑不了?”里面?zhèn)鱽砹酥心昴凶恿_振宇的嗓音,他在講述即將亡國的崇禎皇帝,為何沒有人勸他逃到南京等待東山再起。羅胖的觀點是,崇禎喪失了和群臣之間的基本信任共識,沒有人支持他跑,最終使他成了孤家寡人。


吳忌寒的影射意圖非常明顯,但現實中的詹克團卻沒有跑,更沒有上吊。他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,發(fā)起反攻,把吳忌寒之前更改法人的決定推翻了,他甚至和吳忌寒的人在海淀工商局上演了“大漢搶營業(yè)執(zhí)照”的夸張一幕。不得不說,李國慶在搶公章這件事上起了個很不好的頭。


雙方火拼的焦點最終都放在控制權上。比特大陸的開曼公司控股香港公司,香港公司控股北京公司,按理說開曼公司有最終決定權,表面上看詹克團是開曼公司的大股東,能通過這種邏輯關系,層層控股。


但三家公司又是一個相對獨立的主體。吳忌寒因為控股了香港公司,鉆了這種邏輯關系的空子,直接把北京公司的法人和執(zhí)行董事都改了。詹克團不服,還得等疫情解封后去開曼打官司。


至今,盡管吳忌寒詹克團初步達成共識,盡可能維持公司正常生產經營秩序,但還看不到公司控制權之爭落幕的跡象。而之前比特大陸的對手們一個個都跑美國上市去了,只留下輝煌一時的比特大陸在紛爭中無奈消耗。


風口褪去,沒有人能體面收場


從寧靜到暴風驟雨,一切都來得非常突然。


陳磊是看新聞才知道自己被董事會罷免了。董事會召開前兩天,他收到了通知,但事由是小米內部業(yè)務拆分要更換迅雷的董事。陳磊身體不適請了個假,結果發(fā)現再也回不去了。


保安闖進迅雷總部,勒令所有員工停止所有工作,控制了核心的電腦。新的管理層接管了這里,數百位陳磊在網心科技的嫡系部隊被清洗。


吳忌寒奪權時,趕在了詹克團到深圳參加行業(yè)會議的點上,詹克團在展會上侃侃而談,還接受了媒體采訪。駐守在北京奧北科技園的吳忌寒拿著營業(yè)執(zhí)照和公章把企業(yè)法人改成了自己,然后一封郵件解除了詹克團的一切職務。這樣的騷操作,快狠準。


Arm中國董事會決定罷免吳雄昂時,作為董事長的吳雄昂沒有被通知參會,剩下的8位董事有7位同意罷免。不愧是國際半導體巨頭,Arm董事會在做這個決定時,還專門邀請了知名律所全程指導。


無論是迅雷、比特大陸,還是Arm,他們都在過去幾年有高光時刻,但發(fā)展無法持續(xù)才是打破穩(wěn)定局面的關鍵。


如今,陳磊還因為關聯交易的問題,面臨著被老東家起訴的風險,吳雄昂與投資方的斗爭依然如火如荼,而吳忌寒與詹克團之間的股權紛爭看不到盡頭,還將繼續(xù)消耗著比特大陸。


這是一個連鎖鏈條:風口消失,矛盾凸顯,平衡被打破,緊接著就是一場血雨腥風。職業(yè)經理人最終很難跟大老板掰手腕,而對于股權均勢的創(chuàng)始人,則爭斗得你死我活。


風口褪去,沒有一個人能體面收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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